100%

第八回 妖狐吐丹唬庄汉 书斋媚语探周生

 

  诗曰:

 

    饱食安居乐矣哉,这场春梦几时回。

    若还要醒今当醒,莫待藤枯树倒来。

 

  话说玉狐,天交二鼓之时,从洞中驾起妖云,早来至周宅墙外。刚欲落地,忽然向下一看,不免吃了一惊,心中想道:“今日怎与往日大不相同?往日灭灯息烛,鸦雀无声。今夜为何明灯亮烛?莫非公子病重不成?”又仔细一瞧,还有许多的人,手把兵刃,来往巡更喝号。妖狐又一转想,心内明白,说:“是了,这必是公子听了苍头之话,心内犯疑,派人捉拿于我。但我虽然盗你的元阳,也是同你情投意合。此时你纵然有病,亦系你自己贪欢取乐,大意而为。如今你却生这个主意。唉!周信哪,我把你这无义狂徒,不知死的冤家,你把仙姑看到那里去了?你仙姑的道术,慢说这几个笨汉,就备下千军万马,又何足惧哉!我今本该追了这些人的性命,无奈家奴犯罪,罪坐家主。我且把这等笨汉打发开,再进书斋,看周信这厮以何言答对我。”

  妖狐想罢,便运动了丹田,把口一张,吐出那千年修炼的一粒金丹,随风而变,顷刻间大放毫光。此时那些庄汉正围着书院乱转,猛然间见一轮大火球扑将下来,似欲落在宅内,一个个吓的不知怎好,俱都暗说:“奇怪!”这才是:

 

  一颗内丹吐出了口,众人看去甚觉蹊跷。炼他时,工夫到,能护身,无价宝。月色浸,日光照,清风吹,仙露泡,这本是狐狸腹内生产的灵苗。炮制他,费材料:龙脑香,灵芝草,牛中黄,犬中宝,虎豹筋,麟凤爪,蝎子须,长虫脚,他用那文武火炼慢慢的熬。押甲子,轮回妙,合天机,通神道,取阴阳,二气调,六十年来才炼一遭。炼成了,红色娇,如米粒,似胡椒,或能大,或能小,应吐纳,任意招,真是血帖一般有万丈光毫。这便是妖狐作怪的防身物,就把那巡更的庄人吓了个发毛。

 

  且说玉狐吐出内丹,展眼落在书院之内,乱滚乱入。这些庄汉一见,不知是个什么物件,俱吓的魂飞魄散,撇下器械、梆铃,躲的躲,藏的藏,一齐要奔驰四散,来找老苍头诉说此事。玉狐空中一见,不觉心中暗笑,说:“这些无用的村夫!看了一粒金丹,便这样心虚害怕,似这等胆子还捉我,岂非胡闹?不免我趁着他们失魂丧魄之际,收回内丹,按落云头,速进书室。”

  你看他,仍幻化了艳丽模样,轻轻走进,站在销金帐外,低声问道:“相公可曾安寝了么?贵恙可觉见轻些?”周公子闻是胡小姐声音,忙将二目睁开,挣扎着身体,欲要由榻上迎将下来。玉狐忙移莲步,来到榻前,说:“公子不必起身。作甚么多此举动?”于是,二人同榻而坐,公了说道:“小生并无好处到小姐身上,蒙小姐夜夜驾入敝斋,香肌玉体,不辞劳乏。小生心里实在感激不尽。无奈这几日小生实是人倦神疲,自觉难以支持。有心不令小姐枉费奔波,又恐辜负小姐热心;有意叫小姐在此居往,又怕众人胡言乱道。现在小生懒散不堪,四肢无力,只得与小姐商量,暂且在府上消遣几日,宽限小生,培养精神,调理病症。俟等贱体稍愈,再造尊府致请,不知小姐心意何如?”

  玉狐来时,见些庄汉,便疑公子看破了他的行藏,埋伏下人擒他。正想用话探口气,忽听公子又说了这一片言词。这妖狐心里更不自在起来。遂暗自发恨道:“周信哪,你的命犹如在仙姑手内攥着一般。我倒因你情重,未肯叫你一时死在我手。如今你倒说出什么宽限不宽限的话来!仙姑眼看九转金丹成在旦夕,原是借你的真阳修我的大道,又可因此两相取乐,我所以悦色和容,常来欢会。你今既听信旁言,致疑于我,就算改变了心肠,背盟薄幸。你既无情,我便无义,到今日欲要逃命,岂非错想?”

  且说玉狐听罢公子之言,心里必然暗恨,却也被情欲所缠,惟恐冤了公子,复又转想:“莫非派这些村夫不是公子的主意?不然在面上怎么毫无惊慌之色?待我试探试探他,再辨真假。”想罢,故做忧愁之态,假意含悲说道:“唉!我的公子,你既身体欠安,奴家心内未免挂念,欲思不来,心又不忍。故此含羞仍来探望。公子若憎奴家烦絮,奴家焉敢不从公子之命速退?但只更深夜黑,寸步难行,公子且容奴在书斋暂宿一宵,俟明晨即便归去。奴家既为弃置之人,无非从此独处深闺,自怨薄命而已。再也不敢自认情痴来瞧公子,收了我这等妄想罢了。”

  说罢,故作悲恸,泪如泉涌。公子见胡小姐满面泪痕,哽咽的连话未曾说完,便躺在他怀里啼哭,不免自己又是后悔,又是怜惜。心中想道:“似这等娇生女子,大略从来受过逆耳之言。我说了这么两句不要紧的话,他便如此脸热,真乃闺阁中多情之女。老苍头并没见过他,所以妄说他是妖精。看来那有妖精能这样多情?幸亏他不知这里的人都把他当妖怪,倘然要是知道了,不定怎么气恼,闹个寻死觅活哪!”

  且说公子听见玉狐说话可怜,躺到他怀内悲啼,不觉情急心乱,忘了低言悄语,强支着带病身躯,一抖精神,大声说道:“我的知心小姐,小生若与你有异心,天诛地灭!快莫要错想起来,宽衣歇息,玉体要紧!”公子此刻,想不到说话声高,那知早惊动了被妖丹吓走的庄汉。这些庄汉自从见了那颗内丹,心中惊惧,来见苍头,近前说道:“你老人家看见没有?方才有个大火球落至院内,乱转了会子,又踪影不见。我等不知甚么东西,故此唬的我们同来对老管家说。这事真是有些奇异。”老苍头道:“你们不必胆小,仍去巡更密察。手拿着兵器,怕甚么?”

  正说到这里,有一佃户说:“你们听着,公子书房里嚷呢。我听见有了什么小姐,又什么宽衣睡觉呢!”一个长工说道:“咱们先别大惊小怪,果然是妖怪,不要惊走了。莫若先将他们后半夜巡更的一齐唤醒,凑齐了兵刃,装上鸟枪,预备妥当,就可一阵成功。”苍头道:“尔等且莫高声,须要机密谨慎为妙。待我将众人唤聚一处,好布散在书院之内。”老苍头分拨已毕,长工、佃户便抖威风,欲要前去动手。老苍头说:“你们先别妄动,妖精既在书房,暗暗的先去围住。俟东方将白,妖精必走,那时他一出门,大众一同下手,这叫做攻其不备,大略可以成功,妖精插翅也难飞走,又可免的惊动了公子。千万黑夜之间不要声张,不可莽撞。”众人道:“老管家说的最妥,我等遵令。既然如此,你老人家先去养神。鸡鸣后,你老人家再来看我们取胜。”言罢,将书房围了个风雨不透。

  且说玉狐听见公子发誓明心,知道这些庄汉不是公子的主意所派。故此他料定这些人纵然知他是妖精,因公子有病,绝不敢入书室来动手捉他。所以将假哭止住,仍与公子说恩说爱。此时周公子并不理论外边有人,遂对玉狐说道:“小姐从此不必多心,小生绝不能无情无义。因近来实是气促神亏,衰败特甚。小姐纵然辛苦而来,也甚无益,所以欲小姐忍耐几日。岂知小姐不谅我心,竟错会意呢?”玉狐道:“奴家并非错想,乃自顾薄命,不禁伤心耳。想奴亦系名门之女,至今异乡而居,门第零落。偶遇公子人才,不觉心中爱慕,因自乖姆教,赧然仰攀,遂成自献之丑。指望终身有倚,白首同欢,岂知公子中道猜疑,奴乃大失所望。公子妙年才美,结亲定有佳人。奴家犹如白圭之玷,难免秋扇不见指也。”玉狐言罢,公子忙与他并倚香肩,说道:“小姐且莫伤心,方才小生言过,日后若有遐弃之处,小生有如皎日!小生偶尔失言,望小姐宽恕则个。倘小姐若有好歹,岂非使小生罪上加罪,辜负小姐深情。”

  这公子与玉狐互相谈论,被这些庄汉俱已听明,遂交头接耳的说道:“这妖精果然在内,你们听听他说的话!咱公子病到这步田地,他还缠魔呢。咱们千万留心候着,天明了,妖人一露身形,咱就用枪打去,必要捉住,除了根。此时任凭他们说去。咱们就在书房以外掩旗息鼓的听着罢。”且说公子也不息灯,也不安寝。妖狐想着公子也真是病体难支,所以心中说道:“纵然苦苦的缠他,亦是无益。莫若待至东方将曙,回伊洞府。”这也是公子命未该绝,所以玉狐有怜惜之意。不然,盗取真元之后,妖狐早使他命赴黄泉矣。此时说话之间,已是鸡声乱唱。忽听玉狐又道:“公子暂且自保,奴先告辞而去,俟黄昏后,再来问候金安。”

  公子自顾不暇,也不便强留,故此玉狐摇摆着往外便走。这些众庄汉已将苍头请至,现在排布的密似网罗。有几个窗外寻风的,听说里边要走,便暗叫众人防范。玉狐将一启门,众庄汉一齐观看,只见妙丽无比的一个女子由书室冉冉而出。老苍头因救主心切,遂吩咐道:“众位快放鸟枪,勿使妖精逃走。”众庄汉答应一声,不敢怠慢,举枪便下手。

  不知众人伤着玉狐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

 

第九回 老苍头抢枪打妖狐 化天桥欲瞒众庄客

 

  诗曰:

 

    酒色财气四堵墙,多少迷人在里藏。

    人能跳出墙儿外,便是长生不老方。

 

  话说老苍头听见房门一响,举目留神,见一绝色女子款款的走将出来。苍头到底是有年纪的人,博闻广见耳,早料定世上绝无这等尤物,所以认准是妖精。看罢,便忙招呼众人举枪动手。那知这些庄汉此刻竟你顾我,我看你,犹如木雕泥塑,直了眼,只是看。

  你道这些庄汉是怎么?其中有个缘故,凡人少所见者,必多所怪。这人只知种田园,勤稼穑,居在穷乡僻壤之区,何曾见过此等风流人物?所以他们一看,心里倒觉纳罕,竟认作俏丽佳人,反怪苍头错疑,倒全不想是妖精幻化的了。又兼玉狐已明白外边有人算计他,早就心内安排妥当。故此,也不同公子睡觉,说了些情话,便不慌不忙的款动金莲,来到房门之外,稳站书院之中,吐莺声说道:“你们这些村夫,真来的愚鲁莽撞,无故拦阻我去路,是何道理?我虽与你家公子相会,是你们公子请我来的。你们公子倘若知道,岂不添病?再者,你们刀儿枪儿拿着,若要将我伤着,难道无故将我打死就算了不成?岂不闻杀人者偿命。你们竟听老管家一面之辞,真算不明白。”这妖狐一面说着话,一面用那秋水一般的两个杏眼来往的撩拨人。看看这个长工,又瞧瞧那个佃户,故做许多媚态,轻盈娇怯,招人怜爱,令人动情。这些庄汉本来一见美貌如此,就活了心,又听了这一派话,未免更觉游移不定,竟不敢举枪勾火,反站着看的发起怔来。岂知这正是妖精变动想就的法术,好令人退去雄勇之心,添上惜玉怜香这意。这些长工、佃户不识其假,反想:“这个样儿绝不是妖怪。若是妖物见了这些虎臂熊腰的人,刀枪剑戟之器,早就驾云跑了。看来,这分明是个温婉女子。如此娇嫩,慢说用器械降他,就是大大的一口哈气,料也禁不住。这么好模样儿,别怪咱公子留恋不舍,便是石人见着,也不免动心。况且他们两个合在一处,正是郎才女貌。不知咱老管家是何主意,硬说他是妖精。似这樱桃小口,每日三餐,能用多少?一个延寿会被他吞了?常言:‘宁拆十座庙宇,不破一人婚姻。’我们虽系无知,也不可欺压这等的弱女。”

  此刻,众佃户等被妖狐媚气所迷,同公子一样的偏想。总不想这女子是妖精幻化来的,所以反倒心软,将捉妖之念置之九霄云外,呆呆的只是胡想。这也是他们到底不甚关心,又惟恐惹出错来。惟独老苍头,他乃一心秉正,惟怕公子受害。他见众人听着妖怪说话之后,仍然不肯动手,便急说道:“你们是助我捉妖怪来了,还是帮着发怔来了呢?”众佃户等道:“妖怪在那里?”苍头道:“你们莫非眼花了,是糊涂了呢?妖精在眼前站着,难道看不见么?”众人道:“你老真是气颠倒了,这分明是个女子,怎么偏说他是妖精?难为你老人家也说的出口来。”

  玉狐见苍头催促众人下手,他趁着众人尚在犯疑,复又放出撒泼样儿,将双眉一蹙,杏眼含嗔,娇声叱道:“你们这些凡夫,料也不识得姑娘,以为我是妖怪。我实对你们说罢,吾并非别个,乃九天神女,上界仙姑。因与你家公子有宿世良缘,故此临凡,特来相会。你等若知好歹,早早回避。若仍痴迷不醒,背谬天机,未免于尔等眼下不利。”你看,真是愚民易哄。这些庄汉先认妖精是个世间美女,而今听说这一派话,又真信是天上的神仙,不但一个个面面相觑,反有几个佃户道:“我说这位姑娘如此美丽,原来是仙女下界。我常听老年人说过,古来多有神女临凡,甚么张四姐配崔文瑞,云英嫁裴航,又甚么刘晨、阮肇遇天台仙子,这都是对证。大约咱公子也不是凡人,所以感动仙女降下世。咱们要与仙女动手,岂不是自寻其死。”

  老苍头瞧着众庄汉似被妖精所惑,急忙大声嚷道:“你们别信妖人花言巧语,被他瞒过。只管着枪去打,有祸老汉抵当。”那知众庄汉信定是天上的仙姑,仍是不肯向前。老苍头此时忠心为主,拼着老命,急便从一个长工手内夺过一杆鸟枪,勾上机,将枪头对准,一捏火,向妖精就点着了。只见一股黑烟,如雷响一般打将下去。妖狐一见,不敢怠慢,连忙一晃身形,腾空而起,只听“铛”的一声,墙砖落下半块,并无沾着妖怪分毫。且说玉狐躲过了鸟枪,纵有法术防身,未免也是害怕。于是故意站在云端,用大话诈吓众人道:“尔等凡夫,当真要伤仙姑圣驾,岂得能够。仙姑以慈悲为心,不肯计较你们。若是一怒,叫尔等俱个倾生。到那时才知你仙姑的手段,可就悔之晚矣。”

  言罢,将他拿的一条手帕向空一掷,展眼间化现了一座白玉长桥,真是万丈有余,直通天际。众人抬头,看见妖精已摇摇摆摆,站在桥梁之上。这正是妖狐卖弄他的妖术,令人测摸好生疑。

 

  掷手帕,弄玄虚,化座桥,真正细,高悬在,云端里,好仿佛,上天梯,纵有鲁班手段,也难这等急。一磴磴,台阶似,一步步,层次砌,两边排,栏干密。看来是直通银汉,遮住虹霓。一根根,汉白玉,是谁凿,玲珑体?论雕工,是巧技,有铰角,最精异,是神功,非人力。怎么凡人一见不纳罕惊奇?

 

  且说妖狐用幻术变了一玲珑透剔的长桥,便慢慢升天而去。没后化成一股白烟,随风而散。

  众庄汉那知这个障眼法儿,怔科科的向空中看着。妖精去的无影无踪,这方回头对苍头说道:“你老人家太也不斟酌,如今得罪了神女,一定复生灾害。我们看还怎么办理?”苍头见众人一口同音,又不好与他们分辨惹气,只得问道:“你们到底说他是神仙,是妖怪?你们是被他所惑。”众庄汉不待苍头说定,便一齐道:“我们看是真正仙女,方才谁没瞧见,从天上现出一座白玉桥,将他接引上了天咧!即今桥也没咧,仙女也走了。咱们也没了事咧。你老说是妖精,你老自己捉去罢咧。我们不敢逆天而行。咱大家散散罢,凭他老人家一个人闹罢。”又一庄汉说道:“将这兵器给他老留下,咱们好走。才刚仙女说过,叫咱不必在这里多事。他与公子了罢宿缘,那时自然仍回上界。若咱们说他是妖怪捉拿他,一惹恼了,恐于咱们大有不利。莫若早些躲开,免的遇见了仙女,难保性命。”言罢,各将器具一扔,哄然散去。

  老苍头一见,又气又急,想要发作他们几句,又恐法不责众。无奈,将这些物件自己捡起,来至前边司事房内。一面歇息,心里思虑今日这事:“妖怪未曾伤着,不定还来。倘若妖精怪恨在心,拿着公子报仇,老汉岂非自增罪过?况这妖精看着颇有神通,不然众人何至被他迷乱至此?若说他不是妖精,焉有神女吃人之理?不但这事可疑,现在公子病的极虚极弱,他不以神术相救,反夜夜来此欢聚,大约神女仙姑所作所为,绝不若是淫乱。”苍头踌蹰了多会,又不敢去与公子商议。自己想着,真是有冤无处诉。正在慨叹,忽然想起一事,说“有了,前日他们说的王老道,不知手段果是何如。既然这等有名,大概有些法术。莫若将他请来,看看是何妖物,剪除了这个祸根,搭救公子之命。”老苍头忠心耿耿,自己拿定了主意,也不令众人知道,也不骑驴备马,拿起拐杖,先到书斋窗外,听了听公子浓睡。也并不回禀一声,独自一人便一直往迎喜观而去。

  不知老苍头将王半仙可能请来不能,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十回 嵯岈洞众狐定计 老苍头延师治妖

 

  词曰:

 

  犬马犹然恋主,况于列位生人?为奴护救主人身,深识恩情名分。

  主虐奴,非正道;奴欺主,是伤伦。能为义仆即忠心,何惮筋劳力尽。

 

  话说老苍头自己踽踽凉凉,一直奔了迎喜观,去请王半仙。这话且按下不表。却说玉狐自从躲过了鸟枪,用手帕化了座通天桥,他便悠悠荡荡的似从桥上而去。岂知这乃他的障眼法,叫凡人看着他是上天去了。其实,他是躲避苍头这一鸟枪,暗中逃遁。你说这妖狐避枪,何不就驾云而去?作什么多这一番罗嗦?众位有所不知,其中有个缘故,这妖精先曾说过,是神女降世,又说有些手段的大话吓人。他若因一鸟枪驾云走的无形无影,恐这些人必疑他被鸟枪所伤,说他不是神女。故此假作从容之态,用这幻术,好令人知他有本领,害怕,从此之后,便可由着他现形来往,再没有人敢拿鸟枪打他了。这乃是妖狐的巧计,欲叫人揣测不来的心意。彼时这玉狐由空中收了手帕,连忙回归洞府。

  那些群狐望见,一齐迎接。进入内洞,玉狐虽然坐定,尚是气喘吁吁,香汗渍渍。众狐吃惊问道:“洞主今日回来,为何面带惊慌之色?去鬓蓬松,神气不定?莫非大道将成,还有甚么阻隔变异之处?”玉狐道:“你等猜的不错。只因我吃了那顽儿延寿,微露了些形迹,周家那老奴才犯了猜疑,背着他们公子,聚集了许多笨汉,手持锋刃,巡更防守,意欲将我捉住报仇。昨晚我用金丹吓住他们,方入了书房。进去一看,周公子实病的不堪,因此亦未与他同寝。这些庄汉俱布散在书斋之外,今早出门,指望用一片大话将这些人俱都唬住。谁知众村夫却倒未敢动手,竟被这个老奴才打了一鸟枪。幸尔我眼快身轻,驾云而起。不然险些儿就伤了我的身体。”

  众妖听玉狐说罢,一齐野性发作,带怒说道:“这老奴才真是可恶,竟敢伤仙姑圣驾!咱们断不可与他干休善罢。”玉狐道:“众姊妹,你们还不知道呢,慢说咱不肯干休善罢,我想这老奴才还更不善罢干休呢。前几日我就闻说迎喜观有个王半仙,善能降妖治病。如今我想着行藏既被老奴才看破,他必去请那王半仙前来捉我。”众狐道:“我们也听说过这王半仙,他算的了什么!他所仗的无非口巧舌辩,真本领半点皆无,不过哄骗愚人,诓取财物而已。即便他来,这又何足惧哉!”玉面狐道:“你们正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这个王半仙虽不可怕,只因他的师傅是大罗神仙,非同小可。此人姓吕字洞宾,道号纯阳子。现在仙家里头就是他闹手。时常遨游人世,度化门徒,连他那大徒弟柳树精的道术都不可限量。如今愚妇、顽童,皆知他的名号,莫不尊崇奉敬,最是不好惹的神仙。倘若咱们伤了他徒弟,他就许不依。一动嗔痴,怕咱不是他的劲敌。故此,我神情不定。”众狐听了这一派话,更动了气,道:“仙姑何必长他人锐气,灭自己威风。那吕洞宾虽说道术高广,大概也系单丝不线,孤树不林。咱们洞中现有我等许多的大众,齐心努力,何愁他一个纯阳子?就是十个纯阳子亦是稀松之事。况且到那时再不能取胜,将洞主那些结拜姊妹请来帮助,总可以敌得住他。虽说他是什么大罗神仙,要降伏我等料也费难。再者洞主随身尚有无穷法术,岂不可自立旗枪,纵横山洞?俗语说:‘宁打金钟一下,不击铲钹三千。’能够将吕洞宾小道术破了,咱们教中谁还敢正眼相睹?”

  众狐你言我语,激发的玉狐上了骑虎之势,不觉一阵火性,气忿忿的说道:“我想,吕洞宾不来便罢,倘若多管闲事,破着我这千年道术,与他们作神仙的拼一拼,也免的他们日后小看咱们。”言罢,便吩咐一个小妖儿将文房四宝取到,写了一个请帖,上边是:

  于明日,谨具洁樽,奉请凤、云二位贤妹驾临敝洞,清酌款叙。幸勿见辞为望。并祈携带防身兵刃为妙。

  下写“愚姐玉面姑敛衽拜订”。

  写毕,令小妖儿相持而去。玉狐复又言道:“王半仙大约一请便来。咱们如今既去与他相抗,你等须要听我分拨,遵我号令。”众狐道:“谁敢不听洞主之命?”玉狐道:“今晚咱先齐进周宅,在书室之外,隐住身形,到那时听着我呼哨一声,你们再一齐现像。一切衣裳、容貌,务要幻化与我相同,叫他们辨不清白,也好捉弄他们。再者,我俟王半仙来到。看他出口言词如何,若是善言相劝,咱便退回,免的惹气;他若要自逞其能,胡言乱作,咱就一齐下手,各携一根荆条,轻轻把他先打一顿,给他个没脸营生,叫他丢人。那时,再看他如何办理。咱们也再预备防范可也。”

  玉狐吩咐已毕,众妖狐一齐连忙整理衣物,安排齐备。堪堪天色将晚,玉狐遂率领众妖,陆续的驾起妖云,一直的奔到太平庄村内,进了周宅,俱都用隐身法遮住原形,藏在幽僻之处,专等画符念咒的王老道。

  且说这个王老道,他本是天真烂熳的一个人,因自幼缺爷少娘,连籍贯、年岁,俱都湮没难考。他在迎喜观出家,原系流落至此。其先,本庙长老看他朴实,所以收留下他,叫他也认识几个字。到后来,因庙内有吕祖仙像,香火最盛,每年至吕祖圣诞之期,进香之人蜂拥蚁聚。

  有一年吕祖曾降临尘世,欲要度化众生,可惜这些肉眼凡胎,俱看着是个腌脏老道,也有憎恶的,也有不理论的,惟有王老道,他因自己不爱干净,见了别人不干净,他也不嫌,这也是他的缘法。吕祖在庙内游来游去,并无一个可度之人,正要出庙到别处去,可巧与王老道相遇。这王老道一抬头,见也是个道装打扮的,身上虽然褴褛,却是有些仙风道骨。他便走到近前,说:“道兄请了!不知道兄在何宝刹修炼?道号怎么称呼?既来到敝观,请到里边坐坐。咱们既是同教,何不用些斋再去?”说罢,便扯着就走。此刻吕祖也不好推辞,便同他来在庙内。此时正是热闹之际,众人见老道扯进个极脏的老道来。众人俱不愿意。这王老道并不管三七二十一,他便将吕祖让到一张桌上,捧过些斋饭,他坐下陪着叫吃。吕祖见他蠢直诚朴,想道:“这个老道虽然鄙陋,倒还忠厚。无奈,似这等人,众人必将他看不到眼里。待我叫众人从此之后俱钦敬钦敬他,也不枉他待我这点诚意。”想罢,便故意对着王老道说:“你不必费心。斋我是不用,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量,不知你肯不肯?”王老道说:“甚么事?只管说罢。”吕祖道:“我看你到与我合式。我打算收你做个徒弟,不知你意下何如?”这也合该王老道有这点造化,他听吕祖一说,乃随便答道:“自是你要愿意,我便认你做师傅,也不算甚么。”说罢,迷迷糊糊的跪下来,对吕祖就叩了个头。站起来说道:“师傅,我可是拜咧!日后可要管酒喝,若无酒喝,作无这宗事罢。”吕祖也不回答他,站起身来说道:“徒儿,你爱喝酒,日后足够你喝。我要去了。”言罢,腾空而起。此时,这些众人一齐暗怒吕祖妄自尊大,说王老道无知,怎么年纪差不多,便与他做徒弟?况且知他是何处来的,这等狂野!众人正在不悦,忽又猛一回头,就不见那个老道了。众人问道:“老王,你认的那个新师傅呢?”王老道说:“我也不知,一转眼就无哩。”众人说:“这事奇怪,莫非妖精来了?”正在疑惑,只见地下有个柬帖,拿起一看,上写诗四句。诗曰:

 

    一剑凌空海色秋,玉皇赐宴紫虚楼。

    今朝欲度红尘客,争奈愚人不点头。

 

  旁边又赘一行细字,乃“山石道人偶题”。众人看罢,有悟过来的便吃惊说道:“原来真仙下界!咱们可真是有眼无珠,倒叫老王得了这好处。咱们终日对着圣像焚香叩拜,如今亲眼见着,反不能识。真算咱们枉自伶俐,盲人一般。”众人纷纷言讲,王老道尚怔着两眼,问道:“你们说的些什么,我怎么得了好处?你们别这么奚落人。”众人道:“不是奚落你。适才你拜的那师傅,乃是吕祖大仙。你看看那柬帖上,‘山石道人’乃是个岩字,此乃隐语,不是吕仙是谁?这岂不是你得了好处呢。”王老道又一细想,不觉心内明白过来。你看他,忙着跪在地下,复又叩了两个头,说道:“早知师傅是大仙,我跟着去学学那点石化成金的法儿好不好?你老人家怎不言语声就走了哪。”众人见了,也有笑他的,也有说:“你起来罢,你既有了神仙师傅,还怕甚么。”

  这王老道自己也觉得意之甚,不知要怎么荣耀荣显方好。从此众人吵嚷开了,俱说他是吕祖的弟子。借着这个仙气儿,谁还敢小瞧他。他便也这原因弄神弄鬼,说甚么会捉妖,会算卦,会治病。在迎喜观庙门之外,放下一张桌子,挂着个招牌,终日招的那些愚民拥挤不动的争看。有请他的,得了钱回来,便买些酒菜,与那等闲散人去吃喝。这些人也愿意与他来往,常常的来与他趁摊。所以王老道真是生意兴隆。他见众人信服,每逢有人围看,更假装出那真人不露相的样儿来,不是推聋,便是装哑。不然便行哭,就笑,喜怒无常。有《王道赞》可证:

 

  迎喜观终朝人如蚁,为的是齐来要看吕祖的门徒。山门外,大松树,密阴浓,太阳不入,当地下一张桌儿挖单上铺。有蒲团,无蝇拂,这个摊,真厌恶,黑红笔,尖儿秃,破砚台,满尘土,旧签桶,麻线箍,竹签子,不够数,卦盒儿,糊着布,还乱堆着少尾无头几本破书。低白头,闭着目,两眼角,眵么糊,满脖泥,一脸土,哈拉子,流不住,未睡着,假打呼,招苍蝇,脸上扑,更搭着,擀成毡的乱麻交枪连鬓胡。破道袍,补又补,不亚如,撮油布,无扣襻,露着肚,烂丝绦,系不住,披散开,好几股,结疙瘩,一嘟噜,用线串,还拴着半截没嘴的沙酒壶。这便是王道哄人真面目。惯弄虚头叫人信服。

 

  这王老道装腔作势,为的是哄这些村傻愚民。这些愚民见他作怪,偏就信他。一设上这摊,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争瞧。而且把他喝了酒的醉话,竟认作点化人的法术,便牢牢记在心里。一传十,十传百,哄扬的各处知名,都以王半仙呼之。所以,这王老道一二年的工夫,真是日日足吃足喝。

  俗语说,盛极必衰,泰极生否。这日合当王老道晦气星照命,刚设摆上摊子,招了许多的人,王老道睁眼瞅了瞅。尽是闲散游人,知道不能赚钱,便仍将那酒烧透了两只红眼合上装睡,专等那未会过面的生人来了,好卖弄他的生意。可巧此际老苍头已经寻找至此,只见四面围裹的人甚多,于是分开大众,挤到里边。苍头知他是好喝酒的醉老道,便走至近前,用手将王老道一拍,说道:“神仙老爷别睡觉了。我们宅里妖精闹的甚凶,快跟我去捉妖罢。”说罢,拉着就要走。

  众人见老苍头冒冒失失,也不施礼,便去扯拉,遂一齐说道:“你这老头儿,真不通情理,那有聘请真人这样亵慢的。就是本处官宦,也不敢拿大胳膊来硬压派仙家。你瞅着,真人要不怪你。还不快撒手!”那众人正在叫老苍头放手,忽见王老道已睁开醉眼,哼了一声。

  也不知说了些甚么话,且听下回再讲。

 

第十一回 迎喜观王道捉妖 青石山妖狐斗法

 

  词曰:

 

    世上痴人如梦,邪言入耳偏听。道人称道是仙翁,便说咒符灵应。

    一旦逢人聘请,假相露出无能。真仙若是惧妖精,岂不可笑可痛。

 

  话说老苍头扯住王老道,被众人说的将要撒手,只见王老道哼了一声,睁开两只红眼大声说道:“我这铁板数,从来不差分厘。我早知你这老头儿,定有很大为难之事。所以从清晨就在这里打坐,专等着你到。我算你家要紧之人,被魔魔住,病的危迫。因我王半仙与你们有缘,应该速去搭救。你这老头儿总算请着了。”老苍头说道:“神仙老爷言的一点不错。现在小主人实是病的深沉。”

  王老道不待苍头将原由说明,他便又用试探法听口气,问道:“你家幼主乃是年轻的人,时令症候,绝不至如此。他这病着实在非儿戏,其中有些奇怪。”老苍头道:“谁说不是呢?神仙爷既然算就,又与我们有缘,千万勿要推诿。定祈仙驾俯临,拯救小主之命。方才神仙爷说这病奇怪,他怎么会不奇怪呢?自从今年清明扫墓,小主遇见了个绝色女子,及小主回宅,不知那女子怎么也就来到书斋。两人朝欢暮乐,约有半载。所以小主至今骨细如柴,沉疴在体,小女子尚夜夜来会。还有小儿延寿,到后园摘果,无故被一九尾妖狐吃了,可惨可痛,这是我亲眼见的。如今想尽法儿也擒不住他。并且来来去去,人不知,鬼不觉。小主叫他迷的也不醒悟。昨晚我派了几个庄汉,为的是将妖怪阻住,不知他甚么时候早已进了书室之内。今早他将出门,我打了他一鸟枪,也并未伤着。他用手帕化了一条通天桥,竟从桥上而去。他还说他是神女仙姑。到底也辨不准是仙是妖。”王老道又接口说道:“一定是妖,非捉不可。”苍头道:“我也想着,这美女绝非仙女下界。故此特请神仙爷大施法力,将妖怪捉住,好救我家公子。”

  王老道见苍头已经信了他的话,又听说是个公子,心里想着:“既这等官宦人家来请,何不装出些作派来?”你看他对着苍头说道:“我王半仙也不是吹牛夸口,天下妖怪不用说,准能手到便除。他一听见我的法号,大约先就害怕,欲想逃跑。无奈你家幼主被妖缠迷已久,空画几道符,你拿去将妖退了,怕那病人不能骤然见效。莫若我亲身走一次,两宗事就可以俱无妨碍了。然捉妖治病倒不费难,就怕用的东西过多,有些花费,你们舍不得破钞。再者,我给你们将妖擒住,治好病症,咱们也先说个明白,不然,如今人情反覆的多,过了河便拆桥,看完了经就打老道。我实对老头儿说罢,我是叫人家赚怕了。我今先给你开个单儿,你拿回去同你们公子也商量商量,如要真心情愿,我作神仙的人亦不肯难为你,披给你二成账,叫你也彩彩。常言说,一遭生,两遭熟。倘日后你们再闹妖精,再得大病,我也好拉个主顾。那时还重重的补付你呢。今儿这件事,你只管听我嘱咐办去,我也不能过于自抬声价,留点人情,日后也好见面。”苍头道:“神仙爷,我们这一次妖精闹的还天翻地覆,那里禁得再有这样缘故?神仙爷千万别这么照顾了。”王半仙道:“就让你家这一次除了根,难道说你们本族、邻里、沾亲代故,就准保不生灾病,不闹妖精吗?你举荐我,我拉扯你,咱们两个一把锁,一把钥匙,谁还来敲咱的杠呢。不是说惟独开方、治病、念咒、捉妖,犹如探囊取物一般,他人料也没有这等手段。谁不知我王半仙是天上的徒弟,敢劫我的生意。”

  一面说着,将苍头一按说:“你坐下,我跑不了。你等着我给你开个捉妖单子,你好忙回去商议。我在这里听候准信。”老苍头听说要叫他先商量去,连忙说道:“神仙爷,不必这等取笑。我门宅中之事,同是老奴做主。一切应用的物件,无不全备。神仙爷只管跟着我去,你老怎么吩咐怎么是。只要治好我的主人,除去妖精怪,情愿千金相谢。我们绝不敢辜负大德,好了疮疤忘了疼痛。日后决不食言。”

  王半仙听罢,自己正在盘算,只见旁边有几个那平日给他趁摊贴彩的附耳低言说道:“这是咱们这一方的头个财主周宅老管事的。收了摊跟了他去罢。”王道得了主意,望着这些给他贴彩的说:“有劳列位,把我的摊子代我收了。贫道好去捉妖救命。”言毕起身,付着与他看,朝这些无考究的人作了半截揖,跟着苍头便走。

  顷刻来到周宅,让进大门。王道故意揉了揉他的红眼,向四下一瞅,便嚷说道:“厉害!厉害!满院妖气甚重。幸你有些见识,特去请我。若再耽搁几天,必定大祸临门。”苍头闻听,说:“神仙既然看破,先到书房看看我主人之病。”王道摇头说道:“你且慢着,你等我把妖怪根基寻找寻找。”说罢,便东瞅西看,满院里摇摆了半天,说:“你快找洁净屋子两间,我好请神退妖。”苍头说:“我们厅房宽敞,神仙爷同我看看。”王道说:“这也罢了。”二人入了厅房,这王道便坐在上面,假装着打坐养神,心里却打算着动什么法儿想他们的银钱。苍头一边侍立,连咳嗽声也不敢。令小厮捧过茶来,恭恭敬敬的放在桌案之上,一声也不言语,仍暗自倒退出来,在门外站立。

  老苍头伺候足有一个时辰,王道才伸了伸懒腰,打了个哈什,拿起茶来漱了漱口。老苍头说:“神仙老爷醒了么?”王道便一声断喝说道:“你真是肉眼凡夫!你打谅这是困觉呢?这是运出我的元神,遍游天下,去查访妖怪的来历。适才到了峨嵋山,去问我们一家王禅老祖,他说不知。我又至水帘洞内去问孙大圣,他也说没有。我想他三个尚然不知,这必不是人间的妖精。我赶着就忙上了天咧。刚到了南天门,又听说玉皇爷卷帘朝散,众天神已各退回。我又奔了蟠桃宫,这还凑巧,幸亏太白李金星在那桃树底下够不着摘桃儿,馋的流哈拉子哪。这太白金星见了我,羞的满脸通红。我说:‘这又何妨?不但你老人家爱作这营生,连东方朔、孙悟空他们还来偷吃哪。’太白金星听我说话和气,忙问我有甚么要紧的事,好代我去办。我赶着将咱们这事说了一遍,太白金星说:“原来为这点小事。昨儿我已奏过了,那原是棒槌精作耗。当时玉皇大帝就要派天兵天将下界捉他。因又奏过,说:‘这点小妖儿作乱,何必劳动天神,浙江迎喜观有个王半仙,他足可捉妖拿怪。’玉皇大帝允奏。可巧我正去寻找妖精来历,太白金星遂将缘由对我说了,我方回来。如今元神已归了壳。你快去将宅里所有的棒槌都拿到我看,认出他来,好画道符,给他贴上,定有效验。”

  苍头听罢,说道“世界上从未听说棒槌成精之理。”王半仙道:“你们那里得知,这个棒槌往往妇女使他捶衣裳,好打个花点儿,只顾用双槌打的石头吧儿吧儿乱响,听热闹;猛然将棒槌一扬,碰破了鼻子,流出血来,滴在上头,受了日精月华,他便能成精作耗呢。”苍头道:“不必论是何妖怪,惟求神仙爷拿住他就是了。你老快将捉妖用的东西告诉我,好去速速备办。”王半仙道:“先取文房四宝过来。”小厮听说,急忙捧到桌上。王半仙举笔便写,先要了许多用不着的物件,然后取过两张黄纸,俱都扯成条儿,胡抹乱画,又闹了有两个时辰方完,对着老苍头说道:“这符已经画妥,你拿去从上房贴起,凡所有的房子,一个门上一张。贴完了,管保灵应。”苍头道:“你老画的这符,都是甚么字,这等乱糊?”王半仙道:“这都是老君秘诵的咒语,五雷八卦灵符,又经玉皇爷阅过、念过,一句一字都不能错。这才又交给掌教元始天尊。天尊又传与天师张道陵。因张天师同我那神仙师傅相好,常来谈道。那时我还年纪不大,张天师瞅着我长的爱人,遂同我师说道:‘你这徒弟甚是灵透,将来必成正果。我有秘授宝藏的神符灵咒,从不传人,今儿看你面上,我传了你这徒弟,也不枉咱们相契一场。’言罢,都教给了我。我师傅令我受罢,叩谢已毕,张天师也就去了。我便一遍一遍,一句一句的通学会了。从此我师傅便叫我到各处遨游,捉妖治病,拯救万民,行功积德。我当时又下了许多死工夫,将这符咒温习熟了,才出来救人疾苦。这是我揭心窝的本领,再不传人的法术。无怪你们凡夫不识这等文字,上边有好些位天神哪。”

  苍头道:“这等说,灵符有这些来历,妖怪一定可捉成了。”忙伸手接将过来,去到各房门上去帖。凡前边宅内房子俱各贴到。此时天色堪堪已晚,老苍头复又举步,欲奔书房,刚走至书院之内,一抬头,见一个女子立在书斋门口。仔细一看,竟是那用鸟枪打的那个仙姑。老苍头不见犹可,一见了这女子,唬的连忙向回里而走。

  不知老苍头如何告诉王半仙,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十二回 半仙周府粘符 众狐荆抽王道人

 

  词曰:

 

    狐媚群兴作耗,道人得便忙逃。山川满目路迢遥,仙境伊谁能到。

    无计仍归道院,欲将众友相邀。撞钟击鼓又吹箫,反使妖魔见笑。

 

  话说那玉面狐,自从将众妖安置在僻静之处,他却于周宅用隐身法等候王半仙。等至夕阳将落,老苍头已同王半仙进入大门。玉狐一见,即知道他并无真正法术。遂又跟在他身后,听他说些甚么。只见王半仙胡诌乱画,闹了许多时候,玉狐尽都看在心里。末后,王半仙叫行心院里门上贴符,玉狐即暗来对众狐如此这般说了一遍,复令众狐每一房门站立一个。玉狐却在书斋门外而站,等着王半仙来了好一同下手。这话按下不表。

  且说老苍头在别的房门去贴符,未见有妖怪动静,心内念佛,以为这符定有些灵验。及至来到书院门上去贴,猛一抬头,见那被枪打的仙姑在那里站着呢。这苍头一看,吓的心悸身战,即忙复回,跑到王半仙面前,喘气说道:“神仙爷,这灵符贴不成了!如何是好?”正说着,忽见先前贴的符,俱一阵风都飘送在王半仙眼前。王半仙连忙问道:“你莫非打的面糊不稠,粘贴的不稳吗?你看看,贴上的俱都被风刮下来咧!怨不的你说贴不成咧。”苍头听罢,说道:“这事奇异,我方才贴的那几处,粘的甚是结实,怎么就能刮的下来?莫非个个屋内都有了妖怪?”

  王半仙道:“岂有此理!你再去贴他一回,准保妖精见了便跑。”苍头道:“你老别说咧,适才我到书斋,将要拿符去贴,见那女妖在门外站着呢。求神仙爷自己亲手去贴罢。”王半仙道:“你这是疑心生暗鬼。那有这等的事,你去贴符,可巧妖精就在那里?”苍头道:“我是被妖精唬破了胆咧!这符是你老画的,你老暗念着那咒儿就可以贴上了。我实不敢再去。”王老道此刻亦是骑虎之势,只得仍旧装腔作势的将符要将过来,说道:“你这等凡夫真是无用。你瞅着,待我贴去。”言罢,一同苍头往外便走。

  及到门槛之外,王半仙向四下里一望,只见这宅内各房门外,俱站着个一样的美貌女子。自己看着,未免心内也是吃惊,想道:“这莫非就是妖精?不然贴上的符如何俱都揭将下来?待我不要言语,同这老头子先奔书房,若贴上书房的这张符,回来我就有的说了。”此时老苍头只顾低头前行,并未瞅见这边门外站的女子,遂问王半仙道:“我贴的已经刮下,咱是先贴何处呢?”王半仙道:“快领着我奔书斋,不要妖怪跑了,再拿就费周折了。”

  看官,你知王老道这是怎么个心意?他想着周宅之内绝不能有这许多家眷。即便有这些女子,既为他们家捉妖,岂肯将符揭将下来?他猜度着这些妖精此刻必同离了书斋,至前边宅来搅乱。故此他欲趁这机会先奔书院,就免得遇见妖精了。你看他催着老苍头一齐来至书斋门外,正要叫苍头去刷面糊,他自己去要贴时,忽然从门里袅袅娜娜出来个美人。王半仙看罢,说道:“咱们快回避了罢,不要叫妇女冲了我的灵符,你必说我的法术不真。我没对你说过吗?我的符最怕阴人。”

  老苍头听说叫回避,猛一抬头,便忙嚷道:“神仙爷,不好了,这就是那妖怪!神仙爷快显大法力擒住他,千万不要令他逃跑了!”老苍头甚是着急,只听王半仙说道:“你别哄我咧,这分明是你们少奶奶,给你家公子作什么来咧。你叫我拿他当妖怪捉了,你家公子若是知道,不说咱们是玩笑,必说是我调戏有夫之妇。那时,倘若吵嚷起来,不用说我出家人担不起这个名声,还不定得个甚么罪过呢。你真把我瞅傻咧。”

  苍头听罢,急的跺脚,说道:“神仙爷,别错了主意。这并不是我们少奶奶,这就是缠迷人的妖怪。快些动手罢!”王半仙道:“你敢做主么?”苍头道:“有了错处,老奴担当。”王半仙道:“你既然敢承当,瞅我的罢!”于是,将他那没锋刃的宝剑用手插在背后,又把他戴的那油纸如土似的道冠往上挺了两挺,脑门子上拍了三巴掌,又向东喷了一口气,便直着身子站在书斋门外,口中咕咕哝哝的念诵道:“天黄黄,地黄黄,灵符一道吐霞光。二十八宿齐下降,六丁六甲众天罡,快把妖精来擒去,从今后,再不许他们进书房。我奉太上老君命,急如律令敕。”念罢,又要拿符往门框上去贴。

  玉面狐便暗用他那细细的一根荆条,轻轻向王半仙手内将那符一挑,往地下一撂。这新刷面糊的黄纸如何不沾了好些沙土?王半仙一见,知是不妥,遂故意嚷道:“你看如何?我这符咒极是灵的,凡是妖精一听见我念咒贴符,早躲的无形无影。就是怕逢阴人孕妇,一冲了这符便贴不住。我说的话,你一点又不听,只顾拿我取笑儿,把你们带肚儿的少奶奶告诉我是妖精。你瞅瞅,这符贴不上咧。你快叫他们小男妇女的躲开罢。”苍头此刻又是怕,又是急,忙道:“我的神仙爷,你老莫错认是取笑儿。他是千真万真的妖怪,我们公子尚未娶亲,那里能有少奶奶?你老只管向着妖精耍戏,可就误了我们小主人的命了。虽说有你老在此,妖精不敢狠闹,也不如快用现成的宝剑将他杀了,除了根。”王半仙道:“你也真说的容易。你看看,他长的这等细皮白肉儿,画儿画的这等好看。连我修炼了多少年的道行,心里还觉动火哪,怎好一宝剑将他斩了呢?少不得你们公子叫他闹的成了虚痨。再者,我要将他杀错了,公子不依,谁给偿命?”苍头道:“你老杀了,老奴情愿偿命。”王半仙将嘴一撇,说道:“这么着,我给你个便宜,你杀了他,我偿命,好不好呢?”苍头着急说道:“你老既称神仙,是有法力的。老奴若能杀他,岂肯用千金谢礼奉请有道术的高人呢?你老速用宝剑斩他罢。事后谢仪,毫厘不敢缺少。有了错误,不干你老之事。”

  这王半仙有心再推辞,因听着千金礼物,又觉动心。旁边苍头又直逼迫,只得无计奈何,挽了挽破道袍袖,抽出那没刃带锈的剑来,假装怒气冲冲,吹着胡子,鼓着两腮,青筋叠露,咬牙切齿的瞪着两只红眼,嚷道:“你们闲人快要躲开,我可要擒妖精咧!这是真杀真砍,别当我是老谣。这剑上可没有眼睛,碰着可不是玩的。”这王半仙一面瞎诈着刺,一面便舞那卷刃不磨的宝剑,去玉狐要动粗鲁。

  且说玉狐先前见王半仙这等捣鬼,又是暗笑,又觉暗恨。今又见他要来动手,不免微微的一笑,故意的轻移莲步,往后倒退,慢转柳腰,假做惊慌,说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野牛鼻子?难道你不知王法?青天白日入人宅院,拿刀弄杖,威吓妇人。大约你要想行凶谋害,讹诈钱财呀!我实对你说罢,你这是困了。你在我跟前,闹这个缘故,岂不是班门弄斧,不知自量?”说着,暗运了丹田一股妖气,照王老道面上一直喷去。王老道觉着难以禁受,“哎哟”了一声,便跌了个倒仰。于是,撂下那宝剑,急忙爬起身来,欲要跑时,却被妖气迷漫,不得能够,遂睁着两个烂红眼,把脑袋往墙上撞,不防备去天灵盖上又碰了个大紫包。自己摸了摸,也不敢嚷疼。无计奈何,只得上前抓着苍头说道:“这个黄毛儿丫头真正厉害,你快领着我出去换那锋快的刀去。回来我一定将他剁的煮饽饽馅是的,方出我气。你快找着门,同我走呀。”

  说罢,拉着苍头,刚要迈步,此时玉狐那里肯放,只听呼哨了一声,众妖烘然而至,玉狐便吩咐道:“这样无知野道实在可恼。众姊妹同来收拾这杂毛儿,别要轻饶恕他,免的他常管闲事,诓骗愚民。”众妖答应一声,齐现了一样的面目形容,打扮的俱是百蝶穿花粉红袍儿,长短、肥瘦一般无二。王半仙一见,唬的就似土块擦屁股,迷了门了,真是:上天找不着路,入地摸不着门,迷离迷糊,站在那里与灯谜一般,贴墙而立,等着挨打。众妖全是满脸怒色,各持一根荆条。玉面狐上前,用手一指,说道:“你别装憨咧,你也闹够了,也该我们收拾收拾你咧。”

  说罢走过去,便先扯住道袍大领儿。王老道以抵对不敢支持,指望趁势一躺,将妖精撞个跟头,谁知妖精身体灵便,往后一闪,倒把自己摔了个仰八脚子。众妖见他跌倒在地,便去揪胡子的,撕嘴的,捏鼻子的,扯视的,先揉搓了一顿。然后拿起荆棍,一齐向他下半截“刷”、“刷”犹如雨点似的一般乱抽混打。王老道伏在地,四肢朝天,满口里破米糟糠只是乱骂。他见打的不甚很重,愈发不以为事,便放出来那光棍无赖调儿,说道:“我把你们这些粉面油头,偷汉子的狐媚子,你们今儿既动了我王老头儿,咱爷们准准的是场官司。先前我看着你们是些女孩儿,嫩皮嫩肉儿,细腰小脚儿,常言说‘男不与女斗’,所以我不肯奈何你们。那知你们竟是些臭婆娘淫娃子,大亢的真鸡屎呢。这可真是阴盛阳衰咧。你们生敢成群搭夥玩弄我王半仙。简直的说罢,既要打,可别心虚,绝没有哼哈字。我王老头儿再也不能不是个东西。若不信只管问去。幼年间没有底真,乱儿闯过多哩。爱招事,无人敢比。跌倒了,仍爬起。谁要同我争斗,我便敢与他拼命用刀劈。红通条都不惧,黑鞭子当儿戏,劈柴棍是常挨的,一咬牙便挺过去。不动窝从早晨能骂到日平西。有朋友,就完事,从不会斗经纪。说不了,打官司,衙门口去相抵。真无理,搅出理。四角台上,从来没有受过委屈。到今日,学老实不泼皮,或占卦,或行医,除妖怪,救人迷,迎喜观把身栖。为传名,不需利,我王半仙一生忠厚,倒被你们欺。这掸痒痒的荆条算甚事,指望着有人来劝就算完哩?既打我,咱们已是一场子乱儿事。说不得你们这些臭骨头,直不直?”

  且说王老道骂的都是些市俗之话,说的都是些无赖子匪言。众妖一概不懂,只知他是骂人,便又把荆条加上力,抡圆了,没死活只是胡乱抽打。王老道只道先前荆条儿无甚力量,不大理论,所以还能够乱骂。次后觉着有些重势,那两条老腿,便不似起先那样四平八稳在地下放着不动咧,荆棍抽在身上一次,不是蜷回,就是伸去,不是旁闪,就是暗躲,堪堪的擎受不起,意思欲要告饶,又觉难以出口。因抬头瞅了瞅,老苍头一旁站着,离的甚远。只得老着脸说道:“你们这些姑娘,难道真把王老头儿打秃了吗?”玉狐听得此话,知他已是禁架不住,遂冷笑说道:“你这打不死的杂毛老道,你不孤立了,你来这里治病,哄人钱财,尚还可恕。你又卖弄会捉妖。你看看这里谁是妖精?如今你既然怕打,暂且饶过你去。倘若仍然不改,再犯到我的手里,我也不费这个事打你,我叫我那些众妹子揪你这老杂毛的胡子。”

  玉狐一句一句的数落了他半天,王老道一声也不敢言语。只听玉狐又吩咐道:“众姊妹,咱们也将野道打乏了,咱们暂且回去歇息歇息,明日再来理论。”言罢,各将手帕一抖,展眼间俱都不见。

  不知王老道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十三回 王老道回观邀众友 老苍头书斋搭经台

 

  诗曰:

 

    只为玄门术太低,酿成祸患苦相欺。

    顽皮道士遭羞辱,忠义苍头暗惨凄。

    宝剑空持无用处,灵符已假便生迷。

    群狐大逞妖魔技,须待纯阳到此携。

 

  话说众妖狐闻听洞主吩咐住手,便一齐放下荆条,将各自拿的手帕俱都一抖,借遁光一齐回洞。王老道自觉羞愧,尚不敢抬头,先慢慢的偷眼看了看,一个个俱都不见踪迹,于是放开胆子,复又往四下里仔细一望,方知这些女子已皆去净。此时也不大声儿说话了,一面哼哼着向苍头说道:“今日我可丢了人咧。你也不来劝解一声儿。”

  老苍头走至近前,先用手将他搀起,说:“我的道爷,你老还禁的住几荆条。我要将妖精劝恼了,若再打起我来,同你老一样,我可就早见了阎王爷了。快请起来,同我到前边用斋去罢。”王半仙道:“我这嘴脸怎好前去见人?你快将门开放,当个屁放了我罢。”

  老苍头听罢,不觉心如刀绞,忙将王老道扯住,说:“如今神仙爷将妖精得罪了,妖精岂肯歇心饶恕我家?我的神仙爷,你老若再去了,谁还能保我们公子之命?今日你老虽然未能降了他们,咱们慢慢的再想主意。常言‘胜败乃是常事’,你老倒不必如此愧怍。回来用斋已毕,奉求你老细细的写一道神疏,至诚向空焚化,哀告上天神圣怜悯老奴的愚衷,把我余生阳寿借与我家公子,我这把朽骨情愿抛残,留下小主人的性命,不灭周氏宗支。你老将此情达告过往神祗,奏与天曹俯垂鉴佑。你老虽体上天好生之德,大发慈悲呢。常言道‘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’,你老若一撒手而去,不但周氏断绝香烟,你老见死不救,未免也有过处。况出家人同有善念,你老若从此袖手旁观,我还往何处再能找似你老这等半仙之体去?还求神仙爷竭力搭救我一宅性命罢。”

  此际,王老道见苍头凄惨悲声,实在的进退两难。自己心里暗想:“妖精大约无别的本领,不过以多为胜。莫若我也多集几个道友,与他们一对一个,就许可以取胜了。”

  遂望着苍头说道:“你既然这等恳求,我只得仍给你们设法。适才我并不是要走。我想着要掏寻我师傅去,问问他,传授我这些符咒怎么捉妖治病倒不灵,挨打却这么快。倒是教的错了,还是学的差了?我挨顿打倒不要紧,叫人连我师傅的法术都瞅着不高。我若在深山古洞摸着了他,我老爷两个总得嚼会子牙呢。”苍头听说去找他师傅,连忙问道:“令师是那位仙长?”王半仙道:“你站牢稳了些,要提起我师傅,还唬你一溜跟头哪。”苍头道:“是谁这样大名声?”王半仙道:“叫甚么,‘海里奔’。”苍头没听说过这名儿。王半仙道:“不是‘海里奔’,莫非是‘虎里槟’吧!”苍头道:“没有,没有。大概是吕洞宾老祖吧。”王半仙道:“是他,是他!我是要试探你认得不认得。你敢则也知道这么一位有字号的好朋友哪。你可老实等着我罢。我找了我师傅来,咱大家夥儿同妖精打场热闹官司,准保万不含乎。我找我师傅可是找去,把妖精可是交给了你咧,要跑了一个,可向你要俩。你放心罢,这一件事全都在我姓王的身上就是咧。”说罢,假装没挨打似的,掸了掸尘土,摔着手一直的便出了周宅后门而去。

  一面走,一面低头暗想道:“我自身入道院,本来没学过一点法术。可巧今儿晦气,遇着这些恶妖怪,被他们羞辱了一场。早知如此,很不该应允。倘若素日有些功夫,借着纯阳老祖的名声,制服了妖精,不但受周宅千金谢礼,而且还为同道增光,也显自己的名。今反挨了这顿荆棍儿,岂不丢人太甚?这个脸须得想法找回才好。那怕到了观院里,给众道友磕头,也要叫他们帮扶我将妖赶跑了。不然,令外人知道,岂不轻薄于我?这个跟头实在栽的无味。但我到观内不可露受打的样儿,须得这般如此的说去,管保道友必来。”于是慌慌张张,假带满脸怒色,一径入了迎喜观内。

  且说这个迎喜观,原是一座老道的长住处。地界宽阔房广多。其中居住的老道,聚集极众,虽无飞升的真仙,却有修炼的道客。此时大众俱在院内讲论道法,只见王老道带怒狼狈而归。大众看着他走至切近,一齐问道:“王道友今日出去,生意可好?为何这等模样回来?”

  王老道在路上已经安排妥了主意,今听大众一问,便故意叹气说道:“众道友你们猜,周家是怎么宗事?原来竟是些年轻的女子混相窝反。我起初一去,老苍头说妖精闹的甚凶,我便连忙施展法力。那知刚到他们公子书房,便从里面风摆柳似的出来了好几个最美貌的姑娘。我恐是他们的内眷,正要躲开,老苍头说:“那就是妖怪,快用宝剑捉罢。”并不是咱们攒细,果然是三头六臂,青脸红发的精灵,那怕咱与他拼了命呢,这都使得。我想几个柔弱女子,怎好与他们相斗?常听人说‘男女授受不亲’,咱要与这些小娘们动手动脚,未免叫人瞅薄了。再者又怕染了咱的仙根,故此不肯同他们较量。谁知这周公子竟招的些个会武艺的女孩子,见了我这样年纪,以为可欺,便不知进退起来,暗中给我个冷不防,一齐上前,将我按倒,拿荆条棍倒把我好抽。将我抽急了,将要用宝剑乱砍。他们一展眼睛便都跑了。就象这么白打白散,咱这迎喜观岂不软尽了名头,令人耻笑?所以他们的千金谢礼,我也没要,总得找回这气来。我想我虽衰败无能,我这有法力的师兄弟多着哪。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道字来,他们眼看着我跌了窝脖跟头,再无称愿之理。我回来时,已将这话发了出去。别管怎样,望求众道友有愿去的助我一膀之力,不欲去的帮我个妙计。等着报过这仇来,再与老苍头要谢仪。”

  众道听王半仙之话,一齐信以为真,同动了不平之气,一个个发恨说道:“咱同是老君门下正派,王道友既然被欺,我等也无光彩。他们别说道教缺少人物,这等任他们放肆。要叫这些女子白期负了,谁还敬咱迎喜观是有名的道院?咱去报仇,也不用与他们对打,等着这几个毛女儿出来,咱大众也不怎样他们,一齐将他们用绳捆上,两人抬一个,全弄在咱这观里来,重重羞辱他们一顿,再将他们放回去,叫他们不好见人。周公子若是知道,也就不要他们了,从此,那病也许好了。咱王道友这脸可就找回来咧。”

  有两个年长的道士说道:“这么办使不得。这些女子准要是人,仗着道友众多,固可捉的住他们。然要弄在咱道院里来,未免叫人犯疑,说咱们作事不正经。再者,这些女子倘若真是妖精,咱要同他们动手,焉能准保敌得住他们?咱们先问到底的这些女子准是人、准是妖,再作定夺。”王老道听罢,说道:“我也辨不很准,要瞅他们一展眼走的那等快,多半是妖精。”众道士说道:“若是妖精,更觉可恶咧。他们既然修炼,应该敬重道教。他们见了王道友画符持咒,就当假装惧怕,速行躲避,这才是知时务的妖怪。他们反给道友个没意思,是何道理?如今咱也不必论他是人是妖咧。咱们给他个两全的道儿罢。”王老道听了,忙问:“怎个两全的法儿。”众道说:“咱们大众俱奔周宅,在他书院令人搭起一坐高台,咱们坐在上面,将《天罡》齐齐整整念七昼夜。这些女子要是人呢,见咱们眼目众多,大约也不敢再进书室;若不是人呢,咱们念的这《天罡》,慢说是妖精,就是得道的仙子也得远离。到那时,没有了别的动静,咱就说仍须大施法力,将妖精与他们剪草除根,好再多受用他们几天。然须先对周宅讲明,每日预备三餐,极要丰盛。你就说,我们俱是请来白帮助的,不图甚么,须得如此。然后,等着咱们回来时,再给王道友叫他们写千两银子的布施。你们说这个道儿好不好呢?”

  王老道此刻已将挨荆条的难受撇在度外了,听见众道说的这法儿,又得吃喝,又得财帛,不觉心内暗喜,连忙对大众说道:“众位道友既有这等高见,务祈同我走这一次罢。”众道士说道:“咱们同是道门枝派,气体相关,不分彼此。王道友只管放心,不必游移,我等一定相帮。事不宜迟,速速到周宅说去罢。”王老道点头,急忙复至周宅。

  进了门房,叫人回禀了一声。老苍头闻听,连忙迎接入了客位,问道:“神仙爷回来了,可曾请得令师尊下降?”王半仙道:“我为你们这事,可大费了力咧。我好容易到了海上仙山之处,找遍了三岛的仙境,末后在蓬莱岛内,方见了我师傅。我还未曾告诉他老人家,我师傅便早知道咧,先叫我坐在个神仙椅上,令仙童给了我一杯仙茶。我师傅对着我说道:“徒儿,你原来受了妖精的委屈了。这也是前生造定的因果,该有这场疼痛之灾。本当下凡给你报此仇恨,无奈这几个毛崽子妖精也值不得我身亲临尘界。我今传授你个奇绝法,包管把那些毛妖精唬的他们尿流屁滚,连他姥姥家都认不得了。于是将诀法尽给了我。我忙着磕了个响头。我又想起,这诀法虽然学会,尚不知怎么施展,正想要说:‘将用法亦求恩师赐教’,我师又早明白我的心意,乃复行吩咐我道:‘你回去,先到周宅派人搭起一座法台,愈高愈好,再叫周宅多备酒肉。你从此可要开荤破戒,将你们观里众道友邀上他十二位,我再赐你一部《天罡经》,连你共十三位,一齐念起。往来念他七昼夜,管把妖精捉净了。’说罢,还叫我‘不许索讨钱财。等着完了,只叫周宅主人到观里五道庙前,写五百六十两银子布施。倘或周宅事毕之后负心不给,五道爷自必叫他们受报应,那可不是玩的。徒儿,你可记着。天也不早了,你下山去罢。’我就回来。这都是我师傅嘱咐的话,叫人不可不信。所以我连歇歇腿都没有,就忙找了你来了。”

  此时老苍头已是心迷意乱,只得百依百随,忙说道:“令师既这等吩咐,岂敢不遵。”便急忙聚集众工人,搭台的搭台,备酒席的备酒席。不好拙比,就仿佛办丧事的一般掉起来。常言说“为人最怕挠头事”,老苍头被妖搅的毫无主见,这王老道之言明明不近情理,他听着竟是实的一样,只求有人捉了妖精,就花费千金也不吝惜。正是所谓‘得病乱投医’。

  且说众工人将该预备的,件件俱都安排妥当焉,等这些嘴馋的老道好来吃这七天七夜。这王老道见法台搭起,酒席齐整,欣欣然便忙回了迎喜观见众道友,将周宅布置的话,俱都一一说明。众道听了也甚欢喜,以为这好酒席一定吃到嘴里咧。于是,忙差了四个伙工道士,挑着神像、疏表、香烛、供器、法衣、乐器等物,凡应用的,一概全都先送至周宅。随后,王老道领着那十二个道士,拿着踏罡步斗的宝剑一齐来到。又令当伙居道的铺垫在法台上,设摆整齐。

  不知众道士如何做作,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十四回 群狐大闹撕神像 老祖令召吕真人

 

  词曰:

 

    几个雌狐便逞雄,无端作乱弄神通。

    可怜众道难降伏,枉费苍头为主忠。

 

  话说众道齐至周宅,令人在法台设了五个香案,桌儿正当中挂上老君、元始、通天三清神像。案上铺的俱是红毡,圆桌俱是黄缎。摆上炉瓶三式,备下香烛,列上诸天总圣牌位。法台四面悬起三教降世原流画轴,与那六丁、六甲、二十八宿、十二元辰、五雷、四帅、白虎、青龙、天蓬、黑煞、丧门、吊客许多的凶星恶像。又拉上彩绸,挂一百单八对旗幡。所用祭品俱摆在一张洁净桌上。台正中设下一张正印掌教的八宝如意床。床前桌上,放定牒文、敕旨、令牌、宝剑、九环铜铃、三厢手磬、朱笔、黄笺、施食、法水。两旁排开两行桌椅,桌上设放铙、钹、钟、鼓、笙、管、笛、箫。台上左右角儿,也摆两个桌儿,一边放着个黄布包裹,乃是《道德天罡》经卷,一边放着许多应用物件。这放黄包袱的桌旁坐位,是王道查阅众道念的是不是对的坐儿。从来僧道门中,大凡应事的揽头,就是这个坐位,只在上坐着看经,最是个清闲事儿。

  且说伙居道士摆毕,这些众道俱大摆的先进了大厅,并不拘泥,一齐就位而坐。老苍头下拜见礼,泡茶饮毕,王半仙便说道:“咱们先响响法器,通知通知妖怪。咱大家回来吃了斋,再去念先师的真经。”

  说罢,王道先穿了法衣,领着众道冉冉的上了法台,一齐按位坐定,各就所长,将乐器拿起,便吹的吹打的打,犹如念经一样排场。将音乐吹打了几下,王老道便持起铜铃,哗啷声一响,众道一同止住乐器。于是王道宽了法衣,率领众道下了法台,连忙来至大厅,仍然归坐。

  老苍头急忙派了厨役,排开桌椅,摆上酒席。众道此时闻着,真是扑鼻喷香,馋的暗暗流涎,恨不能一时到口。正摆齐备,老苍头忙来相让。王半仙道:“你不必来让。众道友全是知己,同没讲究,绝不能作客的。”老苍头去后,众道指望任性饱餐,吃个不亦乐乎,那知玉面狐自从将王半仙辱打之后,便归洞去歇息。及至王道叫搭台备酒席之际,玉狐早又派小妖儿巡了风去。所以,众道士响法器时,他早也就率领群狐而来,藏在暗处了。今见众道见了斋这等不堪,实在忍耐不住,便一团火性陡然而起,说道:“众姊妹,你们瞧这伙诓嘴吃的杂毛野道真乃不知自羞,令人看着实不可容。”众狐说道:“仙姑不要着急。等他们将酒菜吃上两嘴,尝着甜头,咱们再大展法力,闹他个望影而逃。叫这些馋痨道士酒不得饮,菜不得吃,干去难受。”玉狐听罢,说道:“这等收拾他们,甚为痛快。”众妖计议已定,各用隐身法遮住身形,等候众道赴席饮酒。

  且说众道俱各谦让了半天,方排定坐位,将拿起箸来,夹了菜,喝了两口酒,忽然见一阵旋风,卷土扬沙,刮的天昏地暗。众道士美酒佳肴将到口,一阵风沙起的甚邪:

 

  法台中香烛灭,法器飞,旗幡裂,众神牌全折截。神像儿刮翻元始天尊掌教的老爷。桌椅歪,香案踅,飘朱笔,撕疏牒,箸与杯,满地撇。酒菜中,多尘屑,那饭内泥土更刮了好些。众道士,心胆怕,战兢兢,暗气噎,立不牢,脚趔趄,一个个皱眉登目,似傻如呆。道院饭,粗而劣,早就想,把馋解。这机会,得意惬,为甚么大风刮的这样各别?真是个,活冤孽,眼睁睁,难饱饣亚不亚,一如把命劫。这等摔碎了海碗冰盘,力白矣不。众道正然心痛恨,玉面狐已将神像扯了个尽绝。

 

  且说众妖大展威风,真是刮了个凛烈烈,卷土飞尘,闹的众道有饭难吃,有经难唪。一切供器、法衣、圣像、神牌俱都摔坏,撂在满地,闹了个落花流水。

  众妖犹未足性,在法台上闹够了,便又奔了摆酒席之处。只见众道尚在那里瞅着酒菜干生气,那玉面狐又吩咐一声,说道:“这些野道未曾吃饱酒饭,众姊妹可将拳脚管饱了他们罢。”于是众妖一齐上前,拧嘴的,揪胡子、扯衣裳的,拳打脚踢,吓的众道东奔西逃,连那茶房与铺垫、伙居道士也有挨挂误打的,故此俱都不敢出头。

  老苍头一见众道这等形状,不觉眼含痛泪,忙跪在法台之下,祷告众圣诸神,求公子病痊灾退。这也是忠心所感,义气动天。此时遂感动了上八洞的神仙、掌教的南极寿星老祖。这南极子正在静坐之际,只见一股妖气从下界直冲霄汉。急用慧目一观,早知其意。因想:“这些妖狐真乃胆大,怎敢侮弄道门,残毁圣像,妄害人命,采补贪淫,作恶多端,未免可恼可恨。若田妖精这般胡为,不但将来道教令人轻视,而且周信主仆之命谅亦难保。”遂忙叫一声:“白鹤童儿何在?”白鹤忙转至老祖面前应道:“童儿在此伺候。”老祖吩咐道:“你速到庐山之上,诏取纯阳子吕洞宾前来听令。”这才是:

 

  白鹤应命把真形现,原来是顶如朱赤,身似雪团,腾空起,入云端,眼慧眼,看人间,叹尘世,特愚顽,利心重,被名缠,岂不知痴心到底也是徒然。总不如,全生命,保真元,超世外,入深山,苦修炼,炼汞铅,功行满,道心坚,祥云绕,瑞气攒,似我这虽非人类还列仙班。玉面狐,错了念,化人身,功非浅,阴阳气,炼成丹,生九尾,数千年,得正果,眼然间。为甚么清明佳节却又思凡?与周信,结姻缘,不勇退,更留连,害人命,罪如山。惊动了,大罗仙,定然是恨把妖魔一刻灭完。工夫废,道行捐,难再去,乐洞天,又不知何日轮回再得转圜。白鹤飞舞空中叹,不多时望见庐山在面前。

 

  且说吕祖遨游仙岛,自在逍遥。这日正在庐山闲观山景,忽见白鹤仙童来到。吕祖未待白鹤开言,便知其意,遂言道:“仙童至此,大约为妖狐作乱。此事我已知之。我与仙童速行可也。”于是,吕祖随着白鹤仙童,一齐来见寿星老祖。参拜已毕,寿星说道:“下界青石山下,群狐作崇。有汝门徒王道,不能降服,反惹的妖狐肆虐,毁坏了圣像、经卷,辱打道教门徒,实系可恼。今遣汝速临尘界,至周宅诛妖馘怪,感醒世人,免致从此道教无人敬重。”

  纯阳子喏喏连声,便领了寿星老祖法谕,急驾祥云,一直奔了太平庄村内。

  不知吕祖如何捉拿妖怪,且听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十五回 吕祖金丹救周信 群妖法台见真人

 

  诗曰:

 

    妖魔集众势难当,虽是真人未易降。

    仙发慈悲狐逞恶,神凭道理怪凭强。

    物如害命多遭劫,罪若通天定受殃。

    非是祖师无法力,群阴合聚胜纯阳。

 

  话说众狐见这些无能的老道俱都躲藏,便任意在法台搅乱了个不堪。这话不提,且说纯阳子按落云头,直奔周宅书院。众狐一见大罗神仙来到,不免心中胆怯,忙借遁光回了磋砑古洞。纯阳子上了法台,一见神像、经卷已是践踏残毁,未免在那里心中叹惜。

  老苍头忽然见一个道士在台上站定,便忙说道:“我的道爷,你快下来罢,妖精刚走了,你怎么又去招惹?”此时王老道因藏在书院墙外柴草垛内,猛然听说妖精已去,便从草堆里连忙钻出,问道:“你说甚么哪?”苍头道:“你瞅你们那道友,妖精在这里他也不敢上台,妖精将去了也不知,就跑在台上作甚么?”王老道忽抬头一望,不觉哈哈的大笑,说道:“老苍头,你快过来磕头罢。这是我师傅来了。”说罢,复又使起他那泼皮性子,破口大骂道:“我说你们这些妖崽子跑了哪,原来瞅见我师傅来咧。你们如今倒是回来,咱老爷们到底见个真章儿,较量较量才算。要是这么撕了碎了一跑儿,姓王的不能这么好惹的。非得见个上下不成。”

  老苍头见他说的这些话,疯不疯、傻不傻的,忙说道:“既令师尊到来,自有擒妖之法,任凭老祖发落便了。”老苍头跪在法台之下,在那里候着。吕祖对着王老道说道:“你快躲远些,不必在这里乱嚷。将这些伤了的物件,速派人送至迎喜观去罢,此处一概不用。”于是,王老道忙将这些茶房、伙居道士叫出来,一齐收拾净了,同着众道拜见真人,先回迎喜观去了。

  此刻,惟有王老道以为吕祖是他师傅,须在这里伺候,仍然未去。纯阳子见这些器皿送走,遂对苍头说道:“山人此来虽然为的降妖,须先救你主人性命要紧。待山人下台,你同着速去观看。”说罢,老苍头引路,一齐来至书房。老苍头将软帘卷起,真是满屋妖气。只见周公子一丝游气,身体枯干,二目紧闭,面色焦黄,悠悠的卧在榻上。凡作仙人的,都是意善心慈,用慧目一看,不由的叹惜说道:“年轻的孺子,事务不谙,被妖狐缠的如此,尚不醒悟,未免无知太甚。”

  苍头见仙真点头赞叹,以为公子料难救转,不觉泪眼愁眉。吕祖见他忧烦,忙说道:“苍头,你不必如此。山人自有妙法搭救。”言罢,便回手取出一个锦袋,擎出一枚仙丹,名为九转还魂丹,递给了苍头,说道:“你速用水调化,与你主人灌将下去。”老苍头接到手内,闻得冷森森一阵清香,连忙调好,送到周公子嘴边,拖着灌到腹内。这药真是仙家奥妙,不亚起死回生,登时之间,便回真阳,保住性命。吕祖又对苍头说道:“公子之病,已是无碍。再取纸来,给他画道灵符贴在书房门上,日后纵有妖怪,也不敢再来。然从此不可自己胡思乱想,还得静养百日,真体方能复旧还原。”

  这周公子自由病深之后,已是命在旦夕,所以王老道捉妖等事,已迷的一概不知。适才因吃了仙丹,腹中邪气散尽,元阳已自保住,虽一时身不自主,心里已明白了许多。今听书室有人说话,便慢慢的睁了睁眼。苍头一见,心中大悦,忙来至公子面前,如此这般,回禀了一遍:“如今仙人现在,大约妖怪不敢再至。公子静心保养可也。”周公子听罢,也顾不的歪想,仍然合目而眠。老苍头拨了两名妥当仆人服侍伺候。诸事安排已毕,吕祖仍又吩咐道:“苍头,你同山人仍上法台,急令仆人排开坐位,山人好画符,诏取妖狐至此,把这事解合。一者体上天好生之德,再者不伤我道教慈悲之念,三者不碍他万年修炼工夫。”

  苍头闻听,忙派人安置停妥,请吕祖又上了法台,预备下朱笔,铺下黄纸。吕祖入了法坐,提笔写道:

 

  纯阳子,谨遵南极仙翁命,为尔妖狐降下方。你等本是披毛类,原许你们恭修把道详。既然得入真门路,便应该遵正去循良。为甚么无故生邪念,因补纯阴去采阳?既然未遇雷击劫,须回洞,改恶于善把身藏。却偏要藕断丝连贪淫欲,恨不能把懵懂书生性命伤。至而今,虽然我门徒得罪你,并未将你怎样伤。尔等毫无忌惮多肆恶,经卷、神牌、残毁实不当。尔等只知利己损人虽得意,岂知是罪大如天自找灭亡。山人此来无别意,写这道解合的牒文尔等细详。若是遵依我教令,山人慈悲尔等不相戕。倘若是痴迷终不悔,山人怒,未免与尔等个恶收场。

 

  吕祖爷书罢牒文,便一声唤道:“当方土地何在?”土地连忙应道:“小神在此伺候。不知大仙有何法令?”吕祖吩咐道:“有一道牒文,尊神可送至青石山下磋砑洞内,传玉面狐前来见我。”土地接了牒文,领命而去。

  且说玉面狐率众归入洞府,虽说扎挣不肯害怕,未免总带惊惧之色,坐在内洞,默默无言。别的妖狐见洞主如此,便你言我语商量,说道:“仙姑也是几千年得道之体,何论甚么真人不真人呢?既然高兴,残坏了神像、经卷等物,惹下他们,便不怕他们。俗语说‘打破了脑袋用扇扇’、‘丑媳妇难免见婆婆’、‘既作泥鳅,不怕挖眼’,总在洞里藏着,亦是无益。他是真人,也得讲理,莫若出去,看他怎样。他若是以强压弱,咱到底与他见见输赢。难道他是大罗神仙就无短处吗?他当时也行过不正道的事,今日若将咱们赶尽杀绝,他也须得自己想想。”

  众狐正在议论纷纷之际,忽听洞外有叫门之声,玉面狐以为吕祖来到,气的脸色焦黄,众妖道:“洞主不必生气。吕洞宾今既找上门来欺人,未免不通情理。咱们正是一不作,二不休的时候。洞主想个奈何他的计策,先将他制服,羞辱了他,管保从今以后,道门再不敢轻易临门欺负咱们。即或他不肯干休,再来报仇,大约欲伤咱们也非容易。再者,到那时,料着不能取胜,便想个善全的法儿,躲避了他未迟。”玉面狐听罢,说道:“事已至此,就按着这么行便了。”于是,玉狐结束停妥,方令小妖儿开了洞门。此时,土地随着便走将进去,到了洞内,对着妖狐,口称道:“仙姑在上,当方土地稽首了。”玉面狐见是本方土地,这方将心放下。

  看官,你道土地怎生模样?有赞为证:

 

  见土地稽首哆嗦年衰迈,是一个白发蹀躞老头儿。荷叶巾儿扣顶门,面门儿上起皱纹,白胡须连着鬓儿,搭扣着两道眉儿。奢列着嘴唇儿,满面欢容笑弥嘻儿。躬了腰,控着背儿。上黄袍,是大领儿,香色绦,四头秋火,下腰系白绢裙儿,护膝袜抱着腿儿,登云鞋是圆蝙蝠的前脸,云头在后根儿。手执着过头棍儿,随脚步,能持劲儿,拄着他能歇腿儿,更为是保养路远走的精气神儿。谅土地多大职分儿,不过是管小鬼儿,住的是小庙儿。住家户儿,也尊其位儿,当地下受灰尘儿,头顶着佛爷桌儿。同说他最怕婆儿,就真是他怕婆儿,可总没见他骑过骡儿。土地爷眼望着妖狐说禀事儿:“这是纯阳子亲笔写的牒文儿。”

 

  玉面狐听说有吕祖的一道牒文,连忙令小妖接过,送到面前。玉狐拿在手内,从头至尾看了一遍,又递给众妖互相瞅罢,玉狐对着众妖说道:“吕洞宾书写牒文,与咱们前去说合之意,我看并非是要动嗔痴与咱们较量。都是与他徒弟解合,令咱们悔过。这不过给王半仙找找脸罢了。据我想来,这倒很好。趁着周公子未曾丧命,倒不如与他相见,息事罢词,仍自各不相伤,岂不两全其美。”

  众妖听罢,俱各摇手说道:“不可,不可。洞主岂不闻吕洞宾收柳树精时节,七擒七纵,或硬或软,用无限的机关,方把柳树精制服作门徒。这而今三眼侍者、飞絮真人飘遥海外,放荡天涯,谁不晓得?如今吕洞宾既差土地前来投此牒文,这叫做先礼后兵、调虎离山之计。指望把咱们诓去,先用话语压服。若与他顶撞,再施法术,制服咱们。仙姑断不可信他一束牒文,自己去找耻辱。况牒文上直骂咱们是披毛畜类,并无仙姑暗吃延寿儿一层公案。焉有人命关天之事,牒文上反不提起之理?可见是叶底藏花,虚言相诱。咱不可堕在他术内。”

  玉狐听罢,微微笑道:“众妹不必多言。洞宾此来,专为经卷、神像一事。他既以礼而来,我也以礼而去。若不分皂白,便去与他相持,未免咱们无礼。等着与他见了面,回来再作区处可也。”言罢,叫小妖儿取过文房四宝,提起笔来,在牒文后面写了八个细字,乃是:“即刻便去,当面领教。”书毕,仍将牒文递与土地说:“劳动你拿去交与吕纯阳,就说仙姑随后便至。”土地答应一声,接在手内,举步而回。

  这些群狐一个个呆呆胆怯,说道:“仙姑这事作的未免轻率,千万不要孤身去与吕洞宾会面。想洞主现已修成仙体,岂能受人当面挟制?倘一时言差语错,空身与他斗法,胜不了吕洞宾,这不是负薪投火,自烧其身吗?今既批了牒文,说即刻便去,料难更改。然须商议个万全计策,莫要粗心轻敌方妥。我等想着,洞主若与吕洞宾前去相会,我们大众仍然同走一次,在那里等候。如若是讲合劝解,彼此不伤,作为无事。倘若你们一时反目,我们给他个一哄而上,一齐努力破了他,然后再作定夺。”玉狐被众妖怂恿不过,遂说道:“这个主意也是。若有个不测,众妹好一齐帮助。”说罢,玉面狐先换了戎装,众妖打扮的轻衣短袖,更换完毕,齐借遁光,直扑周宅而去。

  且说土地自磋砑洞回至法台之上,见了吕祖,呈缴牒文。吕祖接到案上,铺开一看,见牒文后面写着“即刻便去,当面领教”,看罢,不由拈髯微微冷笑,说道:“这孽畜真是不知自愧,无理之至。”连忙把牒交掷在一旁,回头对土地说道:“有劳尊神往复,且请回位。”土地打了个稽首,归位去讫。吕祖吩咐苍头,将王半仙叫到台上,对众言道:“山人不动嗔痴之气,已五百余年。似此妖狐这等狂妄,将字批在牒文之上,定是善者不来,来者不善。未免又要山人动嗔痴了。这也是劫数宜然,料难自免。且待众妖来时,先以好言解释,他们如若执迷不悟,只得再用法术降他们便了。”说罢,又令王老道与苍头:“若见妖狐一到,叫他们上法台来见我。”

  老苍头与王老道一齐领命,走至门外刚一张望,早见对面来了几个女子。老苍头知是妖怪,却见他们都是月貌花容,天姿国色,改换了戎装,一个个打扮的齐齐整整,真是眉如黛翠,唇似涂朱,眼若秋星,腮含春色,一样装梳美丽,分不出伯仲妍媸。虽然令人瞅着怜爱消魂,淡雅之中却暗藏煞气。故此与人相接,惯能丧命亡身。老苍头看罢,暗说:“一个妖精便闹了个翻江搅海,因这王老道,反招出一大群来。也不知这位吕祖师捉得了他们不能?”心中正在暗想,只听王半仙嚷道:“妖精同来到了,我先跑罢!不看他们记着仇,再用荆条棍先打我一顿。”

  老苍头听他一嚷,忙一抬头,见玉面狐虽然改了戎装,仍是胡小姐模样,花枝招展,已经来在门外。苍头因得罪过他一鸟枪,不免对面一看,也觉心中胆怯。又搭着玉面狐还带着好几个戎装的妖精,怎么能不唬的害怕?有心要同王老道事先跑了,又怕违了吕祖法令。无奈乍着胆子对妖精说道:“吕仙今在法台有请。”众妖见苍头战兢兢的说话,便含笑说道:“此来正要会会吕纯阳,你引路领我们前去相见。你就说:‘玉面仙姑已至’。”于是,老苍头领着众妖进了大门,转变抹角,来到书院。苍头连忙先到法台之前,说是:“回禀祖师,众妖俱到。”吕祖吩咐道:“你暂且退后罢。”

  只见不多一刻,众妖果然娇模娇样来至法台之下,一个个乱语纷纷。又听玉面狐说道:“既然纯阳子以礼相请,众妹等也须遵奉牒文。咱并非惧怕谁,不能不奉元始天尊、太上老君、通天教主、变化三清之义。咱见了洞宾,也要分个次序,这截教、玄门同是一理。”众妖道:“我等凭洞主调令便了。”玉面狐率众站在法台之旁,开声叫道:“老苍头在那里?你速到台上,就说玉面仙姑在此行礼呢!”老苍头听罢,忙走至吕祖之前,说道:“众妖要行礼呢。祖师怎样降他们?”吕祖拈着髯微笑道:“你去对他们说去,就说山人在此迎接了。”苍头犹若惊弓之鸟,忙说:“小人被妖吓破了胆哩!只为王半仙把小人闹苦了。有话神仙老爷自去说罢,小人肉眼凡夫,再不敢前去与妖说话了。”吕祖道:“如此待山人自去便了。”

  不知吕祖见着妖怪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六回 法台上吕祖劝妖狐 半虚空真人斗道法

 

  诗曰:

 

    狐媚神能广,神仙法术高。

    欲知谁胜负,邪者自难逃。

 

  话说吕祖大摇大摆,慢慢的走至法台之前,用目观看,只见众妖狐一个个变化打扮的:

 

  眉如翠月,肌若凝脂,齿如瓠犀,手似柔夷。脸衬桃花片,鬓堆金凤丝;秋波淡淡妖娆态,春笋纤纤娇媚姿。说甚么汉苑王嫱,说甚么吴宫西施,柳腰微摆鸣金珮,莲步轻移动玉肢。月里嫦娥堪比赛,九天仙子亦如斯。戎装巧样藏杀气,无怪凡情为若痴。

 

  此时吕祖来至台前,妖狐也忙抬头而望,只见吕祖爷仙风道骨,儒雅斯文,暗里藏着威严可畏:

 

  戴一顶,九梁巾,绣带垂,掐金线,灿生辉。太极图,居正位,蜀地锦,镶四围,紧扣着那无烦恼的头发,两鬓漆黑。穿一件,赭黄袍,绣立水,八吉祥,藏水内;织金片,龙凤飞,八卦文,阴阳配。这件袍,外道邪魔不敢披。系一条,水火绦,细丝累,蝴蝶钮,鸳鸯穗;真苎麻,绵而翠;淘洗过,天河水;织女编,绕来回,一条线无头尾,仿蛇皮白与黑,为的是,虚拢着无拘束的身儿,不往紧里勒。横担着一口剑号蛾眉,鞘儿窄,藏锋锐,斩妖魔,惊神鬼;在尘凡,还诛尽了丁血斑痕似湘妃泪,又在那老君炉内还炼过几回。足蹬着靴一对,方是头,圆是尾,步青云,绝尘秽,朝玉帝,随班队,赴王母,蟠桃会,不似那化双凫的云鞋任性儿飞。面庞儿也不瘦,也不肥,如古月,有光辉;衬三山,眼与眉,鼻如胆,耳有垂,唇上须,掩着嘴,颏下的长髯墨锭儿黑。八仙中,吕祖虽然不是领袖,较比那七位神仙还时道当为。

 

  吕祖与妖狐彼此看罢,玉面狐已被大仙正气所逼,倒退了几步,方望着台上说道:“仙真不必劳动,仍祈请允我等在此伺候便了。”于是吕祖吩咐苍头,叫派人在台下摆上座位,众妖一齐归坐。吕祖也将桌椅令人移在法台之前,方在座位坐定,遂拈须对众妖言道:“适发小诏,深幸不违。今山人有几句良言,欲对尔等陈其颠末。不知你等肯听否?”

  玉面狐道:“既蒙仙真见诏,有甚么吩咐,请说便了。”吕祖道:“夫玄门、截教虽非同类,实属一理。太上老君、元始天尊、通天教主,变化三清,本乎一气相传至道。俟后又经历劫数至今。你我之根基虽有人畜之别,你我之功业无毫发之分。莫不本乎人心,合乎天理,以慈悲为修行之正务;以杀害为参悟之戒端。你等素具性灵,久慕人道,礼星拜斗,食露吸风,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,脱出皮毛之丑,得化人身之尊。倘能倍加奋勉,何愁身入仙区。乃无故动狂荡之邪心,与周信嘲风弄月;破残害之杀戒,将延寿粉骨碎身;毁天尊之宝卷,撕诸圣之金容。应犯天诛,罪在不赦。山人姑念尔等潜修不易,倘一旦身遭天谴,尽弃前功,深为可惜。故发牒文一道,特诏尔等前来。果能痛改恶愆,尚还不晚。如若心为不然,我山人的道术,谅尔亦所素晓。断不能容留宽恕!”

  玉面狐听罢,虽觉无言可答,但听到甚么非类,又甚么脱去皮毛咧,分明是詈他们为畜牲,不觉羞恶之心便难按纳。于是,杏眼含嗔,双蛾紧皱,用手往桌案上一拍,对着吕祖娇音咤叱的说道:“吕纯阳你且住口!你说的这些话,未免过觉刻薄。你既用牒文将我等诏来,就应用善言解合。作甚么讲根柢,兜我们的短?扬人之恶,并不隐言。当着我这些同气连枝的众姊妹,竟用这些大言铺派羞辱于我。你想想,这些话叫人听的上听不上?我今日要受了你的这口气,我这玉面仙姑的名儿谁还当个甚么!你未从褒贬我,你也把自己行藏想想,再说别人。你的出身,原是黉门一秀士,赴科场,名落孙山。既读孔孟之书,就不该弃儒入道。大概因着学问浅薄,不敢再奔功名。然既归了道教,应该行些正事,谁知你仍然品行污浊:岳阳楼贪杯滥醉戏牡丹,破了真元,那时你也是犯了天谴,险些儿作不成神仙。幸尔汉钟离给你出了个坏主意,打下了成胎的婴儿,化为乌有,方保住你的性命。难道说你这不是伤害人命,破了杀戒吗?洛阳修桥,观音大士变化美女,在采莲船上歌唱,言‘有以金、银、财宝打中者,愿以身归之。’这原是为的蔡状元力孤,工程浩大,故此菩萨设法攒凑财帛,资助鲁班以成功效。你一知道,便陡起邪心,便去把菩萨调戏,以致菩萨一见,飘然遐举。游黄龙寺,你又卖弄法术,无故飞剑去斩黄龙。身列仙班,虽说应该下界度人,但你不是卖墨,便是货药。又用瓦罐贮钱,令凡人看着虽小,到底投之不满。难道你这不是幻术惑人,嗔痴不断吗?你的这生平履历,我看着酒、色、财、气,般般都有。你还是大罗神仙,尚且如此。我虽行的错误,与你并不相干。你说仙姑是邪魔外道,护着你那无用的门徒,你焉知仙姑也不是好惹的呢!”

  这妖狐说的一片言词虽属荒唐,亦有毫厘实事,但他将实事说的截头去尾,倒仿佛吕祖真是如此是的。岂知吕祖有慧剑三:一断烦恼,二断色欲,三断贪嗔。焉有神仙如吕祖而烦恼、色欲、贪嗔不尽断绝之理?凡玉面狐说的戏牡丹之事,与洛阳桥打采莲船,俱是齐东野人之语,无可考较之言。至于飞剑斩黄龙,更是伪撰妄言,虚无缥缈。不过妖狐觉着对答不来吕祖之话,故杜撰出这等幻异之说,以诬吕祖。那知神仙已是火气消除殆尽,方证无上妙果,再若能有可原谅之处,总是涵养着,不妄动嗔怒之气。所以吕祖听罢这些无影响的话语,仍然不动声色,只是拈髯微笑。暗想:“妖狐真是嘴巧、竟敢与我开这一番议论。似此无稽之谈,倒不必与他分辩。我仍把正教、邪教,分析明白,叫他自己斟酌。若能悔过醒悟,就便两免嗔痴。”又对着妖狐说道:“玉面狐,你造作谣言,山人也不与你计较。我劝你改过收心,弃邪归正,皆是善意。你果能蠲免了那瓷情纵欲之心,消除了那肆恶逞凶之性,改了截教中之匪气,顺了我存心见性、为善行慈玄门中的道理,自然日后修到了天狐地位。”

  这玉面狐听到此处,又不待吕祖说完,便将身站起,说是:“好个纯阳子吕洞宾,你倒不必绕着弯儿倚你们是玄门正教,暗讽我们是截教旁门,来拿这话压人。你也不必绕舌,错了念头。你既说仙姑是旁门,索性与你分个胜负,咱们见个高低,看看截教、玄门谁强谁弱便了。”说罢扭项回头说:“众妹,你们看这野道实在欺人太甚!咱大众一齐动手,看他有何能为?”

  且说这些众狐本是野性不退的妖魔,见吕祖这样说话,早就不怀好意。今听玉面狐吩咐,便齐抖精神,要闹个武不善作。你看一个个紧了紧头上罩的弹花帕,搓拳捋袖,直奔法台。玉面狐更是心中冒火,一纵身形,先来至吕祖法坐之前,踢翻桌案,又往西北上一指,口中念念有词,登时之间起了一阵狂风,尘沙乱滚,烟雾迷漫,满院里乒乒乓乓,真是刮的昏昏黑黑,怒号跳叫,亚似撼天关、摇地轴,指望把真仙眼目迷遮住了,好上前动手。

  那知吕祖见妖精如此无理,便一挥手拔出宝剑,按在手中,向乾天一指,叱曰:“风伯等神,速将此风止息。”那风须臾之间就停住了。这些妖精起了妖风之后,便用遁法腾空,站在云端之上,暗暗的看着吕祖。只见风虽利害,法台并未折倒,吕祖亦仍在那里稳坐。又见他用宝剑一指,风便息了。玉面狐已知破了他的法术,不觉脸上一羞,倍加恼怒,遂大声嚷道:“吕洞宾,你敢到空中与仙姑比拼,方算你是仙人领袖。”

  吕祖见妖精甚是不知进退,手持锋刃在空中讨战。吕祖一想:“这等泼魔,若不与他个利害,终难降伏了事。”于是将身一动,足下便生了几朵金光灿烂的莲花,捧着化身忽忽悠悠,往上而起五彩祥光,来到空中,仍凑合在一处,犹如履平地一般。堪堪离着玉面狐切近,一回手由背上亮出峨眉宝剑,用剑一指,言道:“我把你不知死活的畜类,实实可恼。有心将尔等一剑挥为两段,又怕污吾宝剑。”

  此时玉面狐见吕祖来至近前亮出宝剑,以为是要厮杀,也听不见吕祖说的话是甚么,便把手中的兵刃迎着吕祖砍来。吕祖连忙用宝剑架住,说道:“山人若与尔等动手相拼,大失仙家雅道。”言罢,用手中峨眉剑向着众狐一掷,顷刻间变出无数的峨眉,如剑林一般,将众狐一齐围裹。这些众狐俱恐宝剑伤着,各以兵刃遮架,闹的空中叮当乱响。惟有玉面狐冷笑说道:“众妹不必惊恐,此乃凡间剑客之火,不足为奇。待我用术破他便了。”说罢,运动丹田的三昧真火,向四面喷去,飞剑俱不能近,此乃火能克金之故。又连喷了几口,凡变化的众剑,反俱都熔化,只剩了一把峨眉剑的本体,此又是真金不怕火炼之故。

  吕祖一见,忙把峨眉剑取在手内,刚要另想别的法术降他,只见玉面狐趁着那野火烧广之势,又把樱桃小口一张,吐出那月下炼成的一粒金丹,随着那三昧真火,一齐喷去,要伤吕祖。这丹乃是妖精炼成的真宝,虽说仙人不惧,也得真的留神。吕祖用慧目一观,只见一片火内裹着有大如明珠一块宝玉,内含着无限光芒,滴溜溜又似风车轮一般回环旋转。吕祖乃唐朝进士,又修成神仙之体,岂有不谙卦理生克之术?知道阴气多,阳气少,阳衰阴盛,惟水乃能克火。但凡间之水恐难敌妖精的真火。想罢,说:“有了,我何不将银汉天河之水取来一用?”于是念动真言。仙家法术果然奇妙,展眼之间,半空中波浪滔天,竟把那些狐火妖丹俱都扑灭。

  玉面狐见破了他们的丹火,欲想再以法术相较恐怕不能取胜,只得又吩咐道:“众妹不必着忙。料这野道也无计奈何咱们。何不将咱的防身法施展出来,再敌这野道?”众狐听罢,各放出腥臊之气,把吕祖围住。凡仙家最怕沾染不正之气,吕祖觉着妖邪放出恶气,连忙回身躲避。

  众狐见吕祖远避,觉着正合其意,遂趁便离了云端,一齐都回了磋砑洞内。吕祖见众妖已去,并不追赶,惟恐邪气冲了身体。忙用天河水沐浴了,然后将水又送回银汉之内,方按落云头。来至周宅法台之上,就便坐下。

  不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